顾向北那句“无论发生什么，等我”的余温还贴在耳畔，苏晚晴推开家门时，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笑意。
可这笑意，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便冻结在了脸上。
屋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下来。
昏暗的灯光下，父亲苏建忠闷头坐在八仙桌旁，手里的旱烟袋一明一灭，烟雾缭绕中，他眉心的川字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母亲王素英则背对着门，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盆里的猪草半天才机械地剁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爸，妈，我回来了。”
晚晴轻声打招呼，心里咯噔一下。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应该是在灶间忙碌，准备一家人的晚饭，嘴里少不了念叨些家长里短，父亲或许会听着半导体里的评书，偶尔跟着哼两句。
绝不是现在这般死寂。
“嗯。”
苏建忠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头也没抬。
王素英停下剁猪草的动作，肩膀微微动了动，却没回头。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晚晴。
她放下布兜，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凉白开，借着喝水的间隙，偷偷观察父母的脸色。
“厂里……今天没什么事吧？”
她试探着问。
王素英终于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眼底却满是愁绪：“没事，能有什么事。
就是……就是刚才李主任又来了一趟。”
李卫东！
晚晴的心猛地一沉，端着碗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他下午才在厂外“偶遇”了自己，这又找到家里来？
“他来干什么？”
晚晴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警惕。
“瞧你这孩子，什么口气。”
王素英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语气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李主任是热心肠，知道咱家日子紧巴，又弄了点白糖送来。
这年头，白糖可是紧俏东西，凭票都难买。”
她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足有一斤多的白糖，在白炽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晚晴盯着那袋白糖，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
李卫东这种看似不着痕迹的“关心”，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正从西面八方朝她罩过来。
苏建忠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子，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晚晴一眼，叹了口气：“晚晴啊，爸知道你跟向北感情好。
向北那孩子，确实有出息，考上了大学，是咱青石镇的头一份儿。”
父亲突然提起顾向北，让晚晴的心稍微提起来一些，隐隐期待着下文。
“可是……”苏建忠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这人啊，一旦见了大世面，心气就不一样了。
北京那是啥地方？
天子脚下，能人辈出。
向北这一去，就像鲤鱼跳了龙门，将来毕业，那是国家干部，见的、处的，那都是什么样的人家？
咱们这小门小户的……你爸说的在理。”
王素英接过话头，凑近晚晴，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外人听了去，“晚晴，不是妈泼你冷水，这女人嫁人，就像第二次投胎，得踏踏实实的。
李主任人多实在，年纪轻轻就是车间副主任，技术过硬，领导器重，将来前途差不了。
关键是，人家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知根知底，不像向北……总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
父母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们开始动摇了对顾向北的认可，转而倾向于看起来更“稳妥”的李卫东。
那袋放在桌上的白糖，此刻在晚晴眼里，简首像一包毒药。
“向北不是那样的人！”
晚晴忍不住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今天还跟我说，让我好好复习，今年一定考上大学去北京找他。
要是……要是我考不上，他就回来！”
这话一出口，连晚晴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
尤其是在李卫东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对比之下。
“糊涂！”
苏建忠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他说回来就回来？
北京大学的文凭是儿戏吗？
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花了多少心血？
他能由着性子来？
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你也信！”
“就是，晚晴，你可不能犯傻啊。”
王素英拉着女儿的手，苦口婆心，“李主任今天也说了，厂里那个委培生的名额，他正在尽力帮咱们争取。
去省城学习一年，回来就是坐办公室的干部，这多好的机会！
你想想，你要是有了正式身份，将来……就算向北那边有什么变故，咱们腰杆子也硬气不是？”
委培生！
又是委培生！
晚晴终于明白了。
李卫东这是双管齐下，一边用现实的利益诱惑她的父母，一边又在父母心中埋下对顾向北不信任的种子。
他的算计，步步为营，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小城镇普通家庭对安稳的渴望和对未知风险的恐惧。
“我不需要他帮！
我也不稀罕什么委培生！”
晚晴猛地甩开母亲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着，“我相信向北！
我和他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说完，她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转身冲进了里屋，把自己摔在狭窄的木板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外屋传来父母压低的争执声和无奈的叹息，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一天之内，一切都变了味。
下午在河边，她还觉得未来充满希望，可回到家，现实就像一盆冰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顾向北描绘的北京和未来，像一幅悬挂在高处的精美油画，璀璨却遥远；而父母和李卫东所代表的，是脚下这条看得见摸得着的、或许平庸却足够安全的路。
她该相信谁？
是相信那个带着惠特曼诗集、给她描绘星辰大海的恋人，还是向这个用白糖和委培生名额一点点侵蚀她生活的现实妥协？
屋外的争吵声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母亲在灶间生火做饭的响动，以及父亲更加沉闷的抽烟叹气声。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但晚晴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一种无形的压力，正从家庭内部弥漫开来，和她从李卫东那里感受到的外部压力里应外合，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外屋那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刺刺啦啦地响了一阵后，开始播报晚间新闻。
一条简短的消息，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地炸响在晚晴耳边：“……根据教育部通知，本年度的全国高等院校统一招生考试，将于下月五号起，陆续公布成绩……”下月五号！
也就是不到二十天了！
晚晴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跳动起来。
高考放榜！
决定她命运的时刻，竟然这么近了！
期待、恐惧、希望、绝望……种种情绪瞬间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那里放着顾向北的照片和信。
这一次，指尖传来的，不再是温暖的慰藉，而是一种滚烫的、令人心悸的灼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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