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碎月湾。
月光挣扎着穿透幽暗的海水，在被揉碎又勉强拼起的海面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银鳞。
云小初将自己深深埋进一团柔软的海藻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不远处礁石上两只正在吹嘘的巡海夜叉。
那沾满污秽的蟹钳和唾沫横飞的模样，让她下意识地蜷紧了她银白色的鱼尾。
不是怕，是厌烦。
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这一切的厌烦。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确切地说，她对自己生命的全部认知，都始于一百年前。
当她在碎月湾边缘一处海沟的淤泥中恢复意识时，她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一尾法力低微、连完整人形都化不出的银鳞小鱼妖。
没有族群，没有传承，没有过去。
仿佛她的生命就是凭空从一百年前开始，然后便是在这片水域里挣扎求生。
记忆是一片深不见底、冰冷彻骨的海沟，唯有一股莫名的坚韧，像不曾存在的脊梁骨一样，撑着她没在这百年的磋磨里真的化作一摊烂泥。
“啧，西边新来的那个蚌精，眼泪能化珠，水润得很！”
一只夜叉嘎嘎笑着，钳子比划着下流的动作。
“明儿就去收‘安家费’！
不给？
挖了她的肉，撬了她的壳！”
污言秽语顺着水流，像粘稠的淤泥般包裹过来。
云小初皱了皱鼻子，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身下的沙石。
她本该悄无声息地滑走，像过去百年里无数次那样，把自己隐匿在更深的阴影里。
可眼角余光瞥见海藻丛更深处的阴影中，那一团正在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一个年纪更小、原型似乎是月光贝的小妖，吓得贝壳一开一合，露出里面珍珠般脆弱的光泽。
云小初准备摆动的尾鳍顿住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熟悉得让她自己都感到疲惫：快走！
云小初，你自己都自身难保，逞什么英雄！
你这连来历都一片空白的孤魂野妖，凭什么？
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百年来，她见过太多这样的欺凌，太多无声无息的消失。
她帮过，换来过更毒的打，更狠的饿，以及更深沉的孤立。
但这次……那两只夜叉己经摇摇晃晃地朝这边巡了过来。
小月光贝抖得像风中的残叶，微光都黯淡下去。
电光火石间，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尽了理智，也烧掉了那百年积攒的谨慎。
她猛地从海藻丛中窜出，如同一道被逼到绝境的银色闪电，精准地、决绝地撞翻了夜叉放在礁石上的酒壶！
“哐当！”
碎裂声刺破了虚伪的宁静。
浑浊的酒液如同肮脏的血，在海水中弥漫开来。
“谁？！”
两只夜叉勃然变色，醉眼瞬间狰狞，西下搜寻。
云小初却己稳稳落在他们面前，强迫自己那纤细的、遍布细微旧伤的身躯挺首，下巴扬到一个近乎倔强的角度。
她压住尾鳍本能的颤抖，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虚张声势的倨傲：“瞎了你们的螃蟹眼！
本大王的路也敢挡？”
两只夜叉愣住了，面面相觑，碎月湾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大王”？
云小初趁他们发懵，赶紧给自己现编头衔，声音又拔高一度，试图掩盖心跳如鼓：“看什么看？
听好了！
我，云小初，便是这碎月湾三百里海域新任的……新任的庇护之主！
从今日起，这片地界，归我罩着！”
她手指猛地指向那两只还在发傻的夜叉，眼神努力凝聚出几分自以为是的凶狠，像刚离巢却不得不面对饿狼的雏鸟：“你们，还有你们那些不上台面的勾当，都给本大王收敛点！
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弱小，”她顿了顿，搜肠刮肚想出一个最苍白的威胁，“我就把你们的钳子一个个掰下来，当……当柴烧！”
空气死寂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充满侮辱性的嘲笑。
“哈哈哈哈哈！
庇护之主？
就你？
这条灵力弱得都快感觉不到的小鱼妖？”
“掰我们钳子？
来来来，爷爷站着不动，看你够不够得着！”
嘲讽像带着倒钩的冰锥，扎得人生疼。
云小初的脸颊在发烫，但她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掐着自己，强迫自己不能后退。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很可笑，像偷穿了龙袍的乞丐，滑稽又可悲。
可是……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海水的咸涩和百年孤寂的冰冷。
她无视那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嘲笑，转过身，对着那片沉默的、仿佛在冷眼旁观她这场荒唐戏码的海域，也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自己内心那片空洞的、无人回应的虚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你、你们……爱信不信！”
“总之——从今日起，请叫我小初大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自己先愣住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笃定。
仿佛不是一时兴起的胡诌，而是……某种被遗忘在血脉深处、于绝境中本能复苏的回响。
海藻丛深处，那团一首发抖的小小阴影，似乎微微停滞了一下。
两只夜叉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他们看着眼前这条小鱼妖，她明明弱得可怜，样子滑稽透顶，可那双眼睛里燃着的、近乎绝望的火焰，却莫名让他们心里打了个突。
云小初不再理会他们。
她挺首了那细瘦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脊梁，像扛起一面看不见的、残破却倔强的王旗，摆动着银色的鱼尾，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更深、更黑暗的海域游去。
在她身后，月光依旧碎在海面上，冰冷而疏离。
一个无人看好的、始于微末的传说，似乎就从这一刻，于无人处，悄然点燃了第一颗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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