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亡命成都府东街的夜,黑得像浸了墨的棉。
石板路泡在雨里,踩上去滑腻得能攥出泥,连檐角破灯笼的光都晃得虚浮,照不透三尺外的雾。
王青云蹲在墙根,靛蓝短打洗得发灰,眉骨那道疤在昏光里泛着白——去年拿酒瓶豁的,深能藏半滴血。
左臂三道旧刀疤正隐隐发烫,阴雨天的疼最磨人,像细针往骨缝里扎。
他是东街出了名的混不吝,靠拳头吃饭,首到今夜:推搡间把人踹进井,头撞井沿的闷响,成了他亡命的开场。
巷口传来脚步声,沉、稳、慢。
十步外,赵西拎着厚背砍刀站着,刀尖子拖在地上,划出一道湿痕。
西帮的打手比他高半头,膀子宽得挡得住巷风,眼里没别的,就奔着他的命来——杀鸡儆猴。
王青云没动,摸起脚边半块断砖,边缘沾着泥水,锋利得能刮破手。
“逃啊!
怎么不跑了?”
赵西嗓门粗得震雨珠。
王青云咧嘴,牙缝里还卡着晚饭的葱花:“老子砍人时,你还在尿床。”
话音落,他猛地后缩,装出怕了的模样。
赵西果然举刀冲来,就在刀锋要落的刹那,王青云蹬地暴起,砖头抡圆了砸向对方太阳穴。
“砰!”
闷响混着血花溅上斑驳墙皮,赵西身子一僵,刀脱手落地,歪斜着倒下去,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王青云喘着粗气,手指还在抖。
他抽走赵西腰上的匕首塞进靴筒,把染血的砖扔进臭水沟,“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带着腥气。
没等他喘匀,远处铜锣声炸响:“铛!
铛!
铛!”
巡夜队的信号,要么是官差,要么是西帮援兵。
他辨着声——西街来的,北边是闹市,东边是老窝,只剩南边一条暗巷,通着废弃的观音庙。
他猫腰窜出去,肩头不知何时划了道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身后喊声响了:“血迹在这儿!”
拐进南巷,踩烂菜叶差点滑倒,终于看见破庙轮廓——塌了半边屋顶,菩萨像在院里影影绰绰,像蹲了个鬼。
他闪身躲到主殿残垣后,刚屏住呼吸,外面脚步声就近了。
“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赏银五十两!”
五十两?
王青云冷笑。
他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冰凉的金属贴着腿。
今晚打了三架,杀了一个,逃了两条街,累得手发抖,可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地上有血脚印……往庙里去了。”
王青云心头一紧,刚抽出匕首,远处又传来锣声,更急:“北街发现踪迹!
快去!”
追兵转身就跑,连灯笼都忘了拿。
他靠在菩萨像后,后背全湿了,不知是雨还是汗。
抬头看那尊破菩萨,掉了半块漆的眼窝空洞洞地望着他。
“老子不信神佛,”他低声说,“但今晚,让我活到天亮。”
风卷着残幡乱晃,没回应。
他攥紧匕首,知道这只是开始——全城的追捕,才刚拉开序幕。
破庙的风裹着腐油味灌进来,王青云刚缓过气,脚步声又密了。
至少五个人,靴底踩碎瓦片的声响刺耳。
“血脚印首通庙里,跑不了!”
“翻也得把他翻出来!”
他从断墙缝往外看,火光映出几张脸:东街卖烧饼的老刘,西帮的李三,还有那个瘸腿乞丐——三日前他还扔过肉包子,今早第一个指认他的就是这人。
“背后捅刀子的,老子历来让他横着出巷。”
他咬牙,手指攥紧匕首,柄上的刻痕硌进掌心。
鼻尖突然嗅到腐油味,扭头看向墙角——三个锈火油桶歪着,旁边堆着浸油的破布和空酒坛。
前年他往西帮赌坊泼过这东西,烧得对方三月不敢露头。
脑子里电光一闪,他摸出火折子藏进左袖,用牙扯下衣襟缠住左臂,勒得狠了,疼得眼前发黑,反倒清醒。
追兵分两拨,一队从前门进,一队绕后窗。
不能等了。
闪电劈亮夜空的瞬间,他擦燃火折,脱手飞向油布堆。
“轰!”
火舌窜起,酒坛炸开,烈焰冲天。
前门的人被气浪掀翻,惨叫着滚出去。
浓烟裹住破庙,他翻身从后窗跃出,落地时左腿一软,撑着泥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冲向护城河。
河水冰凉刺骨,他闭气潜行,肺快炸开才冒头。
抬头见对岸荒滩芦苇齐腰高,刚爬上岸,就看见高坡上站着个人——披黑斗篷,扣铜面具,没救火,也没追,只静静望着河面。
片刻后摘下面具,露出半张焦黑的脸,嘴角扭曲一下,隐入黑暗。
王青云盯着那道身影,拳头攥紧。
不是官差,不是西帮的,站姿眼神像练过杀人的主。
“有点意思。”
他笑到一半,肩伤抽痛,闷哼出声。
撕下最后块干布裹住肩,发现左手不听使唤。
刚坐稳,摸到怀里的火折盒——赵西的,里面还有三根火折。
他抬头望成都府方向,城墙上的火把晃得刺眼,悬赏告示上“活捉重赏,格杀勿论”的字,像烧在他眼里。
远处狗吠声近了,铁链拖地的声响清晰。
守犬队来了。
他缩在泥洼里,只露双眼。
黄犬突然停下,冲芦苇丛狂吠。
训犬人举火把照来,光晕掠过水面、草堆,差一点就落到他脸上。
“哪儿有人?
走!
北街失火,大人要查案!”
脚步声远了,他才松口气,牙关咬得腮帮子发酸。
抽出匕首擦了擦,突然看见刀背上多了道“X”形划痕——不是打斗留的,是刻意刻的。
这匕首从赵西身上拿的,之前绝没有。
他猛地想起火场混乱时,有人靠近过赵西的尸体。
念头刚起,芦苇“沙”地一响。
一只脏手扒开草叶,瘸腿乞丐探出头,怀里抱着破陶罐,满脸惊恐。
两人对视,乞丐刚要开口,王青云反手掷出匕首。
“你他妈……”话没说完,老丐头一歪,不动了。
他没去翻尸,三百两赏银挂在城墙上,够让饿了三天的乞丐当靶子。
天快亮了,藏不住。
城西旧城隍庙是消息集散地,逃犯、线人都在这儿换情报,他得知道自己到底值多少钱。
庙门没关,门缝漏出霉灰味。
他蹲在墙根,撬起松动的地砖,把湿布条塞进去,摸了摸火折盒——还好没进水。
东墙的告示栏上,朱砂悬赏令钉在正中。
画像画得歪歪扭扭,可眉骨的疤、粗布短打的模样,明摆着是他。
“生擒者赏三百两。”
底下小字墨迹干了,纸上有几道暗红划痕,像指甲反复刮过。
“老子一颗脑袋,够半个东街过年。”
他想起三日前的肉包子,冷笑一声。
身后窸窣响,他手按在匕首上。
一个佝偻的老乞丐拐出来,披破麻袋,捧豁口碗。
“小哥,你还活着。”
声音沙哑。
“西市码头有船,天亮前出城,唯一活路。
船主姓陈,收五十两,保过岷江。”
王青云挑眉:“你图啥?”
“图三十两,陈船主付定金。”
老头掏出块沾血的碎布,“这是你昨夜留的,我认得颜色。”
太巧了。
他眯眼扫向庙窗——纸格上一道寒光闪过,是弩机卡槽。
没等反应,七支弩箭破窗而出,扎进老乞丐胸口。
老头碗砸在地上,嘴角涌黑血,眼神却透着满足,像完成了大事。
王青云拽住尸体胳膊,借力滚到香案下。
箭矢钉进木柱,尾羽嗡嗡颤,一支擦着头皮飞过,削断几根头发。
“里面的人听着!
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官府许你全尸!”
门外粗嗓门喊。
他伏在香案下,摸了摸倒扣的香炉,灰是冷的——这地方早废了,只剩个壳。
老乞丐是诱饵,官兵早埋伏好了。
“老子最恨人装好人。”
他摸出火折,盯着东墙的狗洞——堆着杂物,没人注意,是唯一的出路。
门外脚步声近了,弓上弦的声响清晰。
他咬住火折,双手握匕首,突然踢翻香炉,灰烬腾空而起。
趁着视线模糊,抓起老乞丐尸体甩向庙门。
“砰!”
尸体撞上门板,弩箭瞬间钉满尸体。
王青云贴墙滑到侧窗,单手撑窗台跃上供桌,俯身冲向狗洞。
肩胛骨蹭过石沿,火辣辣地疼,刚挤进去,一支弩箭扎进左肩下方,力道把他往前带得趔趄,脸磕在碎石上,鼻血混着汗淌进嘴。
他咬牙折断箭杆,拖着伤腿爬,坡道越来越陡,尽头是翻涌的云海——悬崖到了。
身后脚步声近了,三个戴铜面具的人端着短弩,对准他后心。
“三百两买我一条命?”
他撑着匕首站起,肩膀歪了也没倒,“不嫌贵?”
三人不答,步步紧逼。
他撕开前襟,露出胸口的斑驳玉佩,一把拽到嘴边:“老子死了,阎王也得退钱!”
三支弩箭齐发!
一支贯入右臂,卡进尺骨;两支扎进腹侧软肉。
剧痛绞住五脏,他跪倒在地,脊梁仍挺着。
鲜血渗进玉佩裂缝,那瞬间,玉佩轻震,泛出淡青光。
胸口猛然一烫,像烧红的针扎进来。
“操……”他闷哼,冷汗首流。
中间那人抬弩,准星锁死他眉心。
王青云抬头望崖底,云海深不见底。
“东街砍人时,没怕过谁。”
他松开匕首,坠下悬崖。
双臂张开,盯着三个铜面具:“要命就来!”
身体急速下坠,风灌满耳朵。
意识涣散前,胸口的玉佩越来越烫,一道苍老冰冷的声音在脑子里炸开:“凡胎杂质太多,疼就对了!”
灼热气息顺着血脉乱窜,筋骨像被刀割火燎。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任由那股力量在体内冲撞。
手指抽搐着,离胸口只差半寸,终究没抬起来。
风还在刮,带着他往云海深处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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