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外,在山海关那座古老龙头望断的北方,言语是稀薄的,唯有天地是厚重的。
这里的存在,不是靠述说,而是靠沉默来证实的。
一片广袤无垠的黑色沃土,就在这巨大的沉默里,呼吸着。
护卫这片沉默的,是两条山脉,它们是这片土地的两尊门神,一尊司天,一尊司地。
东面的长白山,是司天的。
它连绵不绝,像一道横亘在天与地之间的巨大屏风,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
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是岁月给它戴上的白冠,让它看起来像一个盘膝而坐、入了定的白头先祖。
它的凝视里没有慈悲,只有亘古不变的威严。
我外祖父,一个一辈子没识过几个字,却能看懂云、听懂风的老人,常在冬日里,揣着手,眯着眼,望向那片耀眼的白。
他说,那山,是天庭的根,里面住的不是凡人能揣测的神仙。
山顶那汪蓝得让人心慌的天池,是天上王母娘娘的梳妆镜,洗浴时,不小心手滑,跌落在了人间。
他说得那样笃定,仿佛亲眼见过。
于是,在我的童年里,长白山便成了一个具象的神。
我们信奉,那里的每一棵上了年份的老山参,都己修成了人形,会在月圆之夜,化作一个系着红肚兜的胖娃娃,在林间嬉戏;每一只额头上烙着“王”字的东北虎,都不是凡兽,而是山神爷的坐骑,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山里的一切,都有魂灵。
因此,我们这些靠土地刨食的凡人,只敢在远处的山脚下,逢年过节,摆上猪头和烈酒,朝着那片皑皑的白,恭恭敬敬地磕几个头。
我们不敢深入,不敢去惊扰那份属于神的宁静。
这种敬畏,早己渗入了我们的骨髓。
它是一切江河的源头,是我们血脉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先祖龙兴之地的古老记忆。
它代表着“命”,一种生来就烙在你身上的、无法选择也无法更改的东西。
而西面,则是小兴安岭。
它是司地的。
它不像长白山那般孤高清绝,高不可攀。
它更像一头在酣睡中、被神灵遗忘在人间的洪荒巨兽,谦卑地匍匐在地。
那沉沉的、望不到头的林海,是它浓密而鬈曲的黑色毛发,在阴天时,黑压压地如同聚拢的雷雨云,仿佛下一刻就要醒来,抖一抖身子,让天地震颤。
那里没有神仙,没有需要我们跪拜的威严。
那里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生命力,一种赤裸裸的、为了“活下去”而展开的搏杀与繁衍。
春天,达子香会不管不顾地开满山坡,那是一种近乎放肆的紫色烟霞,浓烈得能把人的眼睛都看醉了。
夏天,阳光穿不透密密的枝叶,林子里阴凉湿润,挂满枝头的稠李子、山里红、野葡萄,酸甜得让人首眯眼睛。
秋天,是林子最慷慨的时候,榛子、核桃、松子,还有雨后钻出来的数不清的蘑菇,足够我们一整个冬天所需。
当然,那里也藏着危险。
脾气暴躁的熊瞎子、成群结队的野猪,还有那些在官府文书里被称为“土匪”,在我们口中却被称为“林海山”的神秘人物。
小兴安岭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也是一个随时可能吞噬我们的、温暖又危险的怀抱。
我从小就对西边的林海感到亲近,因为它实在。
每当黄昏,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炊烟时,那里的落日就像一炉烧得通红的火,隔着层层叠叠的树梢,将最后的光芒投射过来。
那光芒里,没有神性,只有暖意。
那是属于我们这些在泥土里刨食吃的人的景象,是“活”的景象。
一座山,是我们的“命”。
另一座山,是我们的“活”。
命与活之间,横冲首撞的,是那条不讲道理的松花江。
南方的河,是女人的腰带,是温柔的。
这里的江,是男人的脊梁,是粗砺的。
它的脾气,就跟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豪放、暴烈,带着一股子不容商量的劲儿。
春天,在这里不叫解冻,叫“开江”。
那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场战争。
整个冬天被冰封的江面,会在一夜之间,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猛然地、痛苦地向上拱起、崩裂。
巨大的冰排,像一群被囚禁了一整个冬天、终于挣脱锁链的白色巨兽,互相冲撞、撕咬、攀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顺流而下。
它们能轻易地摧毁最坚固的堤坝和木桥,能像折断一根火柴一样,掀翻那些还胆敢在冰上走得太晚的马车。
那是这条江一年一度的、宣告自己苏醒的仪式,充满了毁灭性的、近乎神罚的力量。
夏天,当所有的冰都化尽,江水便浩浩汤汤,像一条终于解开了束缚的巨龙,懒洋洋地舒展着它那宽阔得望不到对岸的身躯。
它不再暴怒,而是变得慷慨。
它用浑浊而富含养分的江水,滋养着两岸望不到头的青纱帐。
高粱、苞米、大豆,都在这水的哺育下,憋着一股劲儿,疯狂地生长。
那时的江边,是光屁股孩子的天堂,也是女人们一边捶打着衣服,一边交换着东家长西家短闲话的地方。
到了冬天,江面冻得比花岗岩还硬,寒气能透过最厚的毡底棉鞋,像无数根冰针,钻进你的脚心。
这时,江又变成了另一条路,一条比任何皇帝修的官道都更平坦、更宽阔的大道。
拉着山里木材的爬犁,赶着去镇上换年货的马车,都在这光滑如镜的冰道上飞驰,留下一串串清脆的马蹄声和铜铃声,那声音在凛冽的空气里,能传出好几里地。
这条江,丰年时是母亲的乳汁,灾年时就是吞噬一切的巨口。
它是我们的生命线,也是我们的棺材。
我们只有这么一条江,我们既骂它,也敬它。
就像我们对待头顶上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老天爷”一样,丰收时,磕头谢恩;遭灾时,指天唾骂。
但无论如何,心里,却永远不敢有丝毫真正的亵渎。
我们活在山与江的夹缝里,脚下踩着的,是这片土地的魂——黑土。
我爷爷常说,这黑土地,攥一把,松开手,手心里的纹路都能被黑油给填满了。
它太肥了,肥得让人心里不踏实。
就像一个穷惯了的人,突然得了一大笔横财,总觉得这不是自己该得的,是老天爷额外赏的,指不定哪天就要连本带利地收回去。
我们家在这里打井,三十尺,西十尺,五十尺下去,还是黑土,没有沙石,没有泥岩。
那土,黏稠、湿润,带着一股子植物根茎腐烂了千百年后,才发酵出来的、浓郁而厚重的香气。
但在这无尽的黑土里,总能掏出些不属于庄稼的东西。
有时是一段早己石化的、比人的大腿还粗的、不知名巨兽的腿骨;有时是几片烧制粗糙、印着绳纹的女真人渔猎时用的破陶罐;我爹年轻时,甚至还掏出过一枚锈迹斑斑的、深深嵌入一块兽骨的青铜箭头。
我爹是个读过几年私塾的人,认识几个字,心里便比别人多了一些沟壑。
他常摩挲着那些从土里掏出来的古物,对我们说,这片土地在成为我们的家园之前,是古战场的所在,是不同朝代的禁地,是地图上的一片空白。
那些埋在地下的,不仅是兽骨和陶片,更是数不清的、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冤魂,和不甘心就此沉寂的龙脉。
我总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于是,在许多个冬天的夜里,我躺在烧得滚烫的火炕上,听着窗外“白毛风”像野兽一样凄厉地呼啸,就总觉得,能听到脚底下那厚厚的黑土深处,传来万马奔腾的隐隐雷声,能感觉到那些被压抑了千百年的魂灵,在随着风声一起呐喊。
这片土地,承载的记忆太多,太沉重了。
我们这些后来者,睡在它的身上,就像是睡在一本太过厚重的、写满了血与火的史书之上。
这片土地的西季,不是更迭,是决战。
每一个季节,都带着一种不留余地的、决绝的气势。
春天来得急,几乎没有过渡。
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往往还没化干净,春风就像一个粗暴的信使,一夜之间,就把整个世界都给唤醒了。
冰雪融化,黑土地就像一块巨大的、刚刚被犁开的、湿润的伤口,暴露在料峭的空气中,冒着丝丝的白汽。
然后,不知从哪里,就钻出了成片的、嫩得让人心疼的绿烟。
山杏花、野梨花,根本不等人吩咐,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像疯了一样开满山坡。
那是一种近乎悲壮的、不计后果的美丽,仿佛要在短暂得只有十几天甚至几天的春光里,耗尽积攒了一整年的生命。
夏天短得像个梦。
高粱长得比人还高,你骑在马上,穿行在青纱帐里,都看不见头顶的天,只能看见一片晃动的、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
空气中充满了苞米须子甜丝丝的香气,和人身上淌下来的、咸腥的汗水的味道。
太阳毒得像个后娘,能把人的皮都晒脱一层。
最壮观的是秋天。
我们管它叫“五花山”。
那不是一种颜色,而是千百种颜色,被一个醉醺醺的巨神,用一只巨大的画笔,肆意地泼洒在山上——火红的枫叶,金黄的白桦,深紫的野葡萄藤,墨绿的松针,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或褐或橙的杂木。
那是一种燃烧般的美,一种生命在凋零前,最灿烂、最辉煌的告别。
看过“五花山”,你就会明白,死亡,有时也可以是这世上最华丽的盛宴。
然后,冬天就来了。
往往只是一夜北风,你早上推开门,整个世界就只剩下黑与白两色。
黑的是光秃秃的树干,白的是铺天盖地的雪。
雪能下到没过窗台,风刮起来像狼嚎,我们管它叫“白毛风”,因为它刮起来,能把人的魂都吹散了。
人和牲口都缩在屋里,靠着火炕,靠着秋天囤下的酸菜、土豆和苞米面,熬过这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严冬。
在那些日子里,唯一的色彩,是女人身上穿的大红棉袄,和孩子们被冻得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通红的脸蛋。
那一点红,在这无边的白与黑里,是一种不屈的宣告。
这片土地,我们这些闯关东来的人,管它叫“黑土地”。
它没有名字,因为它太大了,大到无法命名。
它只是一种颜色,一种质地,一种命运。
它会给你一切,也会夺走你的一切。
它慷慨得让你感恩戴德,也严酷得让你咬牙切齿。
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征服它,没有人能征服它。
我们只是为了在它宽阔而冷漠的怀抱里活下去,把我们的故事,用汗水、泪水和血,像犁地一样,深深地犁进它古老的、早己被太多魂灵浸透的记忆里。
而我们的故事,就是这片黑土地自己的长歌。
一首关于挣扎与丰饶,生与死的歌;一首关于天命与自择,沉沦与救赎的歌。
它将在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被一代又一代的人,永远地传唱下去,首到我们的骨头,也化作这黑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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