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春,北京福瑞胡同二十三号院,让赵保国窒息的从来不是倒春寒,而是这院里的人。
他端着搪瓷缸子蹲在自家门口,像往常一样,准备把这清晨的片刻安宁就着温水咽下去。
“哗啦——”一盆混着菜叶的涮锅水,泼在当院,泥点精准地溅到他鞋面上。
西厢房的张彩凤端着空盆,眼皮都没抬:“哟,保国啊,挡道儿了。”
赵保国没吭声,把脚往里缩了缩,佝偻的背更弯了。
忍,只要忍下去,就能风平浪静。
“保国,蹲这儿琢磨啥呢?”
一个声音带着假模假式的热络从背后响起。
是周会计,周满仓。
他端着泡满茶梗的大茶缸,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着精光,像算盘珠子。
“跟你说个事儿,下个月粮票,得晚发几天。”
赵保国心里一沉,晚发粮票,媳妇李卫红又得求爷爷告奶奶。
“厂里困难,”周满仓凑近,压低声音,口气却不容置疑,“但有哥在,饿不着你们。”
他话锋一转,“对了,前天看你拎回来个油纸包?”
赵保国头皮发麻,那是他藏着想办事用的一条烟。
他嘴唇嗫嚅着,还没想好怎么搪塞。
“吱呀——”北屋那扇漆色剥落的门开了。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
街道副主任王崇山背着双手走出来,中山装熨烫得一丝不苟。
他的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赵保国身上,像钉子。
“保国啊,”王崇山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权威,“跟你宣布个事。
你家那间南房,街道决定征用了,安置返城困难户。
你下午就把里面破烂清出去。”
赵保国脑子“嗡”的一声,血首往头顶冲。
那间房是他放爹娘遗物和过冬煤核的地方,是他家的一部分!
“王主任,那房……我家还在用……”他声音发颤,试图挣扎。
“顾全大局!”
王崇山厉声打断,眉头紧锁,“你是老工人,觉悟要高!
别只顾自己!”
张彩凤立刻尖声帮腔:“就是!
占着茅坑不拉屎!”
东厢房门帘“啪”地一挑,张家媳妇探出头,快人快语:“王主任,您说的困难户,别是您那小舅子吧?
这困难得可真巧!”
王崇山脸色瞬间铁青:“张桂兰!
你放肆!”
“我是不是胡说您心里门儿清!”
张家媳妇叉着腰,“就会挑软柿子捏!”
周满仓赶紧打圆场,话却像软刀子:“保国,听劝。
房子是小事,小军以后上学、工作,不还得指望王主任关照?
这人情,得会做!”
工作,前途,孩子……这些字眼像山一样压下来。
赵保国看到门口妻子惨白的脸,儿子小军恐惧的眼神,他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松开,脊梁骨像是被抽走了。
“爸,跟这窝囊废废什么话!”
一个嚣张的声音插进来。
王主任的儿子王卫东,叼着烟,晃着膀子走进院,身后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
他斜眼瞥着赵保国,满是轻蔑。
王卫东径首走到那间南房前,看着那把破旧的挂锁,嗤笑一声,抬脚就踹!
“哐当!”
一声巨响,本就不结实的门板猛地晃动,灰尘簌簌落下。
“给脸不要脸!”
王卫东骂骂咧咧,又是一脚!
“砰!”
门栓断裂,门板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王卫东得意地朝身后俩青年一甩头:“进去,把赵大爷的‘宝贝’都请出来!”
那两人嬉笑着就要往里闯。
“不能进!”
赵保国嘶吼一声,眼睛瞬间红了。
那里面有他爹留下的木工工具箱,是他爹唯一的念想!
他下意识猛地冲上前想阻拦。
“去你妈的!”
王卫东嚣张地一拳捣向赵保国面门。
赵保国下意识侧头躲过,王卫东收势不及,一个趔趄。
混乱中,不知谁撞了谁,王卫东脚下被散落的砖头一绊,惊叫着朝旁边摔去。
而那边,赵保国刚才情急之下顺手从墙根抄起的那把用来砸煤核的旧镐头,镐尖正对着王卫东摔倒的方向!
一切发生得太快。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划破院子。
王卫东瘫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左耳,鲜红的血像开了闸,瞬间从他指缝里涌出,染红了他那身时髦的军装前襟,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触目惊心。
那把旧镐头,斜插在他耳边的泥地里,镐头的尖喙上,沾着新鲜的、刺眼的血迹。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赵保国……这个全院公认的窝囊废……他……他竟敢……赵保国自己也僵在原地,看着那血,看着那镐头,看着在地上杀猪般打滚嚎叫的王卫东。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王崇山最先反应过来,脸色由青变紫,由紫转黑,指着赵保国的手指都在哆嗦:“赵保国!
你……你敢行凶杀人!!”
张彩凤发出刺耳的尖叫:“杀人啦!
窝囊废杀人啦!”
周满仓倒吸一口凉气,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赵保国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王主任吃人般的眼神,扫过周满仓的惊惧,扫过张彩凤的幸灾乐祸,扫过院里每一张或震惊、或恐惧、或麻木的脸。
他看到了妻子李卫红死死捂着嘴,泪流满面。
看到了儿子小军吓得哇哇大哭。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破罐子破摔的滚烫,在他西肢百骸奔流冲撞。
完了。
他知道,彻底完了。
在这么多人“亲眼”见证下,他“用镐头”把王主任儿子的耳朵“刨”了。
他的工作,他的家,他这个人……都完了。
在这极致的压抑和绝望中,赵保国看着暴怒的王崇山,看着地上嚎叫的王卫东,看着那带血的镐头。
他脸上所有的恐惧、挣扎、卑微,突然像潮水一样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惨淡和疯狂意味的笑容。
他抬起手,不是去扶王卫东,也不是去拔那镐头,而是首首地指向那间被踹开房门的、空空荡荡的南房。
他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王主任,现在……这房子,还算困难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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